這項計劃因挫折而誕生。魏爾嘯於19世紀40年代初進入醫學界,當時,幾乎每一種疾病都歸因於某種無形力量的作用:瘴氣、神經症、敗壞的體液、歇斯底里。這些看不見的東西,令魏爾嘯備感困惑,他轉而以無比的熱忱來研究他所能觀察到的--顯微鏡下的細胞。1838年,在德國工作的植物學家馬蒂亞斯· 施萊登(Matthias Schleiden)和生理學家西奧多·施萬(Theodor Schwann)主張,所有生物體是由被稱為「細胞」的基礎材料構建而成的。魏爾嘯借用這種思想,並把它發揚光大,創建了一種人類生物學的「細胞理論」。它立足於兩個基本原則:首先,像所有動物和植物一樣,人體是由細胞組成的;第二,細胞只能來自於其他細胞,用他的話來說就是「細胞來自於細胞」 (omnis cellula e cellula)。
這兩項原則看似簡單,卻能夠使魏爾嘯就「人類生長的本質」問題,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假說。如果細胞只能起源於其他的細胞,那麼「生長」就只能以兩種方式發生:或者通過增加細胞數量,或者通過增大細胞體積。魏爾嘯把這兩種方式分別稱為 「增生」(hyperplasia)與「肥大」(hypertrophy)。「肥大」發生時,細胞數量並未改變,而僅僅是每一個單細胞的體積都發生了增大,就像一隻氣球被氣吹起來了。與此相反,「增生」則是由於細胞數量增生而成長。每一種人體組織的生長,都可以用增生和肥大這兩個術語來描述。在成年動物中,脂肪和肌肉通常是通過「肥大」來生長的。相比之下,肝臟、血液、腸道和皮膚,都是通過「增生」來成長的--細胞變成細胞,變成越來越多的細胞(omnis cellula e cellula e cellula)。
這個解釋頗具說服力,並且引發了一種新的認識--不僅是對細胞「正常生長」的新認識,也是對「病理性生長」的新認識。病理性生長也像正常生長一樣,可以通過肥大和增生而實現。當心肌受迫推動一個堵塞的大動脈出口時,它常常讓每一個肌肉細胞都變得更大,以製造更大的力量,最終導致心臟生長得過大,以至於可能無法正常發揮功能,這就是病理性肥大。
相反的,並且對本書的故事更重要的是,魏爾嘯很快就碰巧發現了典型的病理性增生--癌症。通過顯微鏡觀察腫瘤的生長,他發現了細胞的不受控制的生長--極端形式的增生。魏爾嘯檢查癌變結構的時候,發現這種生長往往似乎自己有了生命,細胞就好像被一種神秘的新力量驅動著生長。這不僅是通常意義上的生長,而是另一種重新定義的、新形式的生長。雖然魏爾嘯並不理解這種生長所依賴的機制,但是他頗有先見之明地把其稱為「瘤形成」(neoplasia)--一種新的、難以解釋的、扭曲的增長,一個迴響在整個癌症歷史中的詞彙。
魏爾嘯於1902年去世時,新的癌症理論已經慢慢地從所有這些觀察中整合提煉出來。癌症是一種病理性增生導致的疾病,癌變的細胞獲得了自由分生的意志。這種異常的細胞分裂失控,造成組織塊(腫瘤)入侵人體器官、破壞正常的組織。這些腫瘤也會從一個部位散佈到另一個部位,如在骨骼、腦、肺等距離該病灶相對較遠的部位出現病症,這種現象被稱為「轉移」。癌症有多種不同的形式:乳腺癌、胃癌、皮膚癌、宮頸癌、白血病和淋巴瘤等。但就細胞層面而言,所有這些疾病都與之息息相關。在每一種病症下,細胞都有相同的特徵:失控的病理性細胞分裂。
有了這樣的認識,19世紀80年代後期,研究白血病的病理學家重新回到了魏爾嘯的工作軌跡--白血病不再是「血液化膿」,而是血液中的「瘤形成」。貝內特的早期幻想,引發科學家們創造出一個幻想的領域-- 他們去白血病細胞中尋找各種看不見的寄生物和細菌(並且還盡善盡職地找到了)。但是,一旦病理學家停止尋找傳染性病因,重新調整顯微鏡聚焦於這種疾病,就發現白血病細胞和其他形式的癌細胞之間具有明顯的類同性。白血病是一種血液中白細胞惡性增殖的疾病。它是熔融的、液態形式的癌症。
有了這種開創性觀察,白血病研究突然變得清晰起來,並且突飛猛進。20世紀初,醫學界已經清楚白血病具有幾種形式:它可能是慢性平緩發展的,緩慢地腐蝕骨髓和脾臟,如魏爾嘯遇到的原始病例(後來被稱為慢性白血病);或者可能是急性劇烈的,彷彿在「人格」上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疾病--突然的發熱、陣發性出血,以及令人瞠目的細胞快速增生,這是貝內特的患者情況。
第二種形式被稱為急性白血病,根據所涉及的癌細胞類型,又進一步分為兩個亞型。正常血液中的白細胞,可大致分為兩種類型的細胞--髓樣細胞與淋巴細胞。急性髓細胞性白血病(AML)是髓樣細胞的癌症。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(ALL)是不成熟的淋巴細胞的癌症(較成熟的淋巴細胞的癌症被稱為淋巴瘤)。
兒童中,最常見的白血病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,它幾乎總是迅速而致命。1860 年,魏爾嘯的學生邁克爾·安東·比爾默(Michael Anton Biermer)描述了已知的第一例這種形式的兒童白血病。五歲的瑪麗亞·斯派爾(Maria Speyer)精力充沛、活潑俏皮,是維爾茨堡一位木匠的女兒。因為在學校裡昏睡,並且皮膚上出現血色的瘀傷,她被帶到診所就診。第二天早上,她的頸部僵硬,開始發燒,於是家人促請比爾默來家中訪診。那天晚上,比爾默抽取了瑪麗亞的靜脈血液,藉著燭光在顯微鏡下觀察血液塗片,發現其中有數以百萬計的白血病細胞。瑪麗亞斷斷續續地睡到深夜。第二天黃昏,當比爾默興奮地向同事們展示「一個精緻的白血病病例標本」的時候,瑪麗亞口吐鮮血,陷入昏迷。待比爾默當晚再次去她家訪診時,孩子已經死亡幾個小時了。從首發症狀到診斷到最後死亡,病情的發展迅猛、無情,持續了還不到三天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