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位古代醫生為世人點亮了一盞指路明燈,正是在它的照耀下,癌症才第一次作為一種獨立的疾病浮現出來。印和闐在描述第45個病例時提出:「如果你檢查病人的胸部有鼓起的腫塊,並且發現腫塊已經超過了胸部的範圍;如果你把手放在胸部,發現腫塊是涼的,用手觸摸它的時候沒有發熱,也沒有粗糙的顆粒,不含任何液體,亦沒有任何分泌物,但你觸摸它的時候感覺有隆起,你就該對他說:『這是腫塊病例……乳房上隆起的腫瘤意味著胸內有腫塊存在,體積大、分佈廣泛、硬實;觸摸它們就像在觸摸一隻球狀包裹,或者可以把它們比作未成熟的河曼果(hemat),摸上去又硬又涼。』」
乳房上鼓起的腫塊,又硬又涼,且密實如河曼果,潛伏在皮膚下蔓延--很難再找到對乳腺癌這麼生動的描述了。莎草紙上每一個病例中,都有簡潔的治療討論,即使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,如通過耳朵向做了神經外科手術的病人灌以牛奶、為傷口敷藥膏、為燒傷塗油膏。但對於第45個病例,印和闐陷入了不尋常的沉默。在「治療」項下,他只寫了短短的一句:「沒有治療方法。」
在承認了醫療上的無能之後,癌症就幾乎從古代醫學史中消失了。其他疾病通過在全球範圍內的爆發循環,在傳說和史冊中留下了它們神秘的足跡。公元前1715年,狂暴的瘟疫--可能是斑疹傷寒(Typhus),肆虐了港口城市阿瓦裡(Avaris),殺死了大量人口。公元前12世紀,天花在一些地區爆發,天花令拉美西斯五世(Ramses V)的臉上落下了麻子。在印度河流域,結核病如同季節性洪水一般起起落落。然而,如果說癌症在這些大規模流行病的空隙中依然存在的話,那麼它也只存在於沉默中,在醫學文獻或其他文獻中未留下可循的蹤跡。
印和闐描述腫瘤兩千年後,我們才再一次聽到癌症的消息。這次它同樣也是遁形於沉默中,成為一種隱秘的恥辱。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(Herodotus)在公元前440年左右撰寫了《歷史》(Histories)的一書,其中記載,波斯皇后阿托莎突然患上了一種不尋常的疾病。阿托莎是賽勒斯(Cyrus)的女兒,也是大流士(Darius)的妻子。大流士不僅繼承了阿契美尼德王朝帝位,也繼承了以殘暴著稱的統治手段,國土從地中海的呂底亞跨越到波斯灣的巴比倫。阿托莎皇后在位期間,發現自己的乳房上有一塊流血的腫塊,可能是由一種特別惡性的炎性乳腺癌造成的(在炎性乳腺癌中,惡性腫瘤細胞侵入乳房的淋巴結,造成紅腫)。
只要阿托莎願意,從巴比倫到希臘的醫生便會蜂擁而來,侍候於病榻之側。但與此相反,她卻自我封閉,脾氣暴躁又令人費解。她將自己裹在床單裡,強加隔離。大流士的醫生很可能曾試圖治療她,但無濟於事。最終,一名叫德摩西迪斯(Democedes)的希臘奴隸說服了她--讓他來幫助她切除腫瘤。
手術後不久,阿托莎就從希羅多德的文本中神秘地消失了。對於希羅多德來說,她僅僅是一段小小的劇情曲折。我們不知道她的腫瘤是否復發了,或她是怎樣死的、何時死的,但德摩西迪斯的這次切除至少獲得了暫時的成功,他讓阿托莎擺脫了這一病痛的折磨,活了下來。阿托莎內心充滿了狂熱的感激之情和領土野心。原來大流士一直計劃東征鄰國東斯基泰(Scythia)。而一心重返故鄉的德摩西迪斯慫恿阿托莎向夫君遊說,向西征討希臘。波斯帝國從東到西的轉身,以及隨後一系列的希波戰爭,成為西方早期歷史的決定性時刻。因此也可以說,是阿托莎的腫瘤悄悄揚起了千艘戰帆。癌症,即使是作為一種秘密的疾病,也在古代世界留下了它的指紋。
但希羅多德和印和闐畢竟是講故事的人。和所有的故事一樣,他們的故事有缺漏和矛盾之處。故事中所形容的「癌症」可能是真正的腫瘤,也可能只是膿腫、潰瘍、疣或痣。只有那些在歷史上因為種種奇怪原因而保存下來的惡性組織,才構成不容置疑的癌症病例。若要面對面地觀察癌症,看清這種古老的疾病,就需要回到那片遙遠的千年墓地。它位於風沙吹拂的秘魯南部平原。
這片平原位於阿塔卡馬沙漠的北部邊緣。這是一片乾燥、荒涼的帶狀地域,綿延上千公里,落在安第斯山脈從秘魯南部延展到智利的巨大背風面,這裡不斷受到溫暖、乾燥的和風吹拂。自有歷史記載以來,這裡就從沒下過雨。很難想像,人類曾在這裡生活,並盛極一時。但的確曾如此:平原上散落著數百個墳墓--在黏土中挖出的小淺坑,再仔細地排列上岩石。千百年來,狗、暴風和盜墓賊挖出了這些淺墳,也發掘出了歷史。
墳墓中掩埋了科裡巴亞(Chiribaya)部落成員的木乃伊遺骸。科裡巴亞人並未給死者的遺體做過什麼特別的防腐措施,但得天獨厚的完美氣候很適合把它們做成木乃伊。黏土從屍體下面吸乾了水分和液體?,風則在上面吹乾了組織。屍體往往以坐姿進行放置,從而迅速地凍結在時空之中。
1990年,一片約有140具屍體的干化大墳地引起了明尼蘇達州大學德盧斯(Duluth)分校教授阿瑟·奧夫德海德(Arthur Aufderheide)的注意。教授是一名病理學家,但專長是以古標本研究為主的古病理學。這個領域同法伯的專業不同,解剖的對象不是剛死不久的患者,而是發現於考古遺址的木乃伊。奧夫德海德在明尼蘇達大學的一間圓拱形的地下室中,用小型的無菌奶容器存儲這些人體標本,在他的儲藏櫃裡有近5 000件組織,幾十種活檢標本和數百具破碎的骷髏。
奧夫德海德在科裡巴亞文化遺址處拼湊了一個臨時的解剖台,在幾個星期之內解剖了140 具屍體,其中的一具屍體上有不同尋常的發現。這具木乃伊是一位35歲左右的年輕女性,雙腳蜷縮,坐在一口黏土淺墳中。奧夫德海德檢查她的時候,手指在她的左上臂摸到了一個堅硬的「球狀腫塊」。屍體保存完好,只是由於千年的風乾皮膚稀薄、褶皺,但最醒目的是那個腫塊,保存完整,裡面充滿了骨針。毫無疑問,這是一種惡性骨腫瘤--保存在一具木乃伊體內千年之久的癌症。奧夫德海德懷疑,在這位女子還活著的時候,腫瘤就已穿破皮膚而出。即使是很小的骨肉瘤,也會帶來難以想像的痛苦。他認為,這個女人所承受的疼痛,一定是痛徹心肺的。


